陆湛翻开折子，看着看着目光就再次落在了自己手上，上面明明没什么，他却看得出神。

冷不丁一尊精致小巧的玉佛被推进了视野。

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，提起朱砂笔在折子画了个大大的红叉，随手扔在旁边，这才开口：“说。”

张进忠十分惶恐：“昭阳殿的秋荷姑娘来了，老奴说您正忙于政务没有时间，秋荷姑娘不肯信，非要将这东西塞给老奴，让老奴来劝劝您，还说宜妃娘娘病了，您必须去看看。”

陆湛的脸色无意识地沉了些，这几天昭阳殿的人来得有多频繁他很清楚，也了解楚婉儿的脾性，侍寝的事半途而废，她必然是要发作的。

那天他其实真的不想理会谢妩，只是觉得就这么淹死太过便宜她了，这才出去寻了人。

楚婉儿这般频繁地派人过来，大约是已经忍到极限了，可这态度……

他不自觉想起了在楚家的日子。

那时候先皇一夜春风，只留下了一个皇室的龙纹玉佩，虽能表明他是殷家血脉，让他平安长大，可也仅此而已了。

殷家子嗣昌盛，许多龙子皇孙也不过就是个富贵闲人，在楚家这样百年世家眼里，根本算不上什么，他这身份未明的人自然也不会得到太多优待。

何况从来都没人来寻过他，他所谓的殷家身份也就逐渐惹人怀疑，楚婉儿深受周遭人影响，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这个稷哥哥，却始终都是颐指气使的态度。

可楚家毕竟养他这么大，哪怕曾有薄待，也是功大于过，他不能计较。

“让太医去看看。”

张进忠躬身应是，转身出去传话，秋荷正踮着脚往里头看，见他出来顿时脸色一亮，可瞧见他身后没人，脸色就又沉了下去：“公公，皇上呢？”

张进忠摇头叹气：“皇上听说宜妃娘娘病了立刻让奴才宣太医去瞧瞧，可他忙于政务是真的抽不开身，你还是回去吧。”

秋荷犹不甘心，她咬了咬牙：“张公公，听说谢姑姑还病着，皇上身边最近是谁在伺候？”

张进忠一凛，眼神霍得锋利起来：“放肆！皇上身边的事是你能打听的吗？！”

秋荷唬了一跳，连忙认错，心里却有些憋闷，多少都觉得陆湛有些忘恩负义，如果不是楚家，他哪里能有今天？

可他现在却对宜妃如此冷淡，都说她病了也不去看看。

但眼看着张进忠疾言厉色，她也不敢再说什么，只是忍不住又往乾元宫里看了一眼，瞧见有宫女端着点心往正殿去了，眼神唰地锋利了起来。

果然又来了狐媚子。

她暗地里咬牙切齿，面上却满是惶恐：“公公恕罪，奴婢哪里敢打听皇上的事，只是我家主子毕竟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的，这许久没见到人，心里自然惦记……既然皇上没空，就劳烦公公带句话，就说我家娘娘温好了兰灵酒，皇上什么时候去都有得喝。”

这还像句人话，张进忠缓和下脸色答应了，眼见着秋荷走了才转身往身后看去。

正殿里平日里当值的内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都换成了宫女，宫里的消息素来传得快，大约这些人都是消息灵通的，已经知道谢妩的缺要人顶替了。

可想着刚才秋荷看这些人的眼神，张进忠又忍不住摇头，这世上的事哪有全是好的呢？

她们看见的是一步登天的机会，这藏在背后的暗流却完全忘了。

谢妩可还窝在偏殿里养着呢。

他唏嘘一声，抬脚进了正殿，陆湛已经处理完了折子，正被宫女服侍着洗漱，架子上还搭着寝衣，看这架势是打算歇歇了。

张进忠连忙上前接手，随口将刚才秋荷要他传的话说了。

陆湛却是怔了怔，张进忠只当那是寻常一句装可怜的话，可他却不知道当初陆湛因为谢家退婚闹到几乎丧命的时候，是楚婉儿一壶兰灵酒救了他。

她这是在提醒自己，别忘了她的救命之恩。

“换套外出的衣裳，朕去看看宜妃。”

张进忠一愣：“皇上，时辰还早，您歇歇再去也不迟。”

陆湛却没有改主意的意思，只微抬下巴，催促他快些。

张进忠看了眼他熬得通红的眼睛，有些无可奈何，只能顺从地服侍他更衣。

可去昭阳殿的时候，陆湛却连他都没带，一个人走了。

对他会来，主仆两人都不意外，秋荷喜笑颜开：“皇上您可来了，快看看主子吧，太医说是郁结于心，吃药也没用，人眼见着都憔悴了。”

她声音不小，寝殿里的楚婉儿显然是听见了，却又没出来，只有哼哼唧唧的动静隔着门板往外飘。

陆湛推门进去，就见她正背对着自己躺在床榻上，一声高一声低的哎吆叫唤，可喊她她也不答应。

秋荷凑上前来：“皇上，主子这几天病得厉害，不敢面圣，怕病容冲撞了您，您先喝杯茶吧。”

这件事毕竟是陆湛理亏，是他利用楚婉儿在先，所以即便明知道对方有意甩脸子给他看，他也不能走人。

“也好……太医怎么说？”

秋荷摇头叹气：“就是说气着了，得静养，可这些天下来也不见起色，真是让人担心……”

说着她偷偷看了眼陆湛，话锋一转：“太医还说，要是迟迟好不了，少不得就得用些别的法子。”

这话里有话的意思太过明显，陆湛轻轻搓了下手指，语气淡淡：“什么别的法子？”

“就是让主子把这口气出了。”

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显，陆湛懒得和她一个丫头打机锋，索性直接挑明：“你不是亲眼瞧见她掉进太液池里的吗，还要如何？”

秋荷正要开口，楚婉儿先忍不住冲了出来：“她就是落回水，又没淹死她，能和我受的委屈比吗？”

她说得理直气壮，陆湛却迟迟没能开口。

谢妩还在发烧，烧得连药都要旁人喂才喝得进去，原来这只是轻飘飘的落回水……

可说到底，也是她咎由自取，又能怪得了谁？

他抬手撑着脸侧，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楚婉儿：“那你想如何？”

虽是问话，他却没等楚婉儿说话便又开了口，仿佛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，声音里还带着笑意：“不如当着你的面，将她杖毙如何？”

楚婉儿一呆，迟疑许久才小声开口：“也，也不用这样……”

秋荷泡了茶上来，闻言一咬牙，这可是个好机会，她连忙将茶盏往陆湛手边送：“皇上果然最疼爱娘娘，若是能如此，想必娘娘的病一定能……啊！”

她一声惊呼，茶盏瞬间打翻在地，热烫的茶水浇了陆湛一手。

她惊慌跪地，心脏突突直跳，刚才茶盏眼看着就要放到桌子上了，陆湛却忽然伸出了手，她下意识地便将茶盏往他手里递，却没能拿稳。

“皇上恕罪，奴婢无心的。”

楚婉儿也唬了一跳，顿时顾不得生气，上前来抓着陆湛的手查看：“怎么样啊？太医，快宣太医……”

陆湛却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手，目光乌沉沉地落在秋荷身上：“哪只手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