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加入书架
4.
城隍庙里死去的流民越来越多。
我新盘的戏园子就在城隍庙附近,没有旁人,自己隔三岔五就去吊嗓子。
戏是娘亲教的,娘亲是客栈里讨赏的唱戏女,被恶霸纠缠时被出行的爹爹和右丞相看到,然后被带回了将军府。
有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时常过来,绕着我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杵在我门前听戏。
我亦不理他,自顾自唱完今天的戏份。
布衣男人敲敲木门,问:「能把剩下的一折唱完吗?」
我歪头看他。
他面容看着还是壮年,却已有银白发丝,目色沉沉如同迟暮:「以后我应该来不了啦。」
时隔三个月,他终于从门外走进来,背着手立在树下。
我掩下唇角的笑意,清清嗓子,唱完最后一折。
戏里说的是兄弟反目成仇,普通的剧情,有什么好听的呢。
梨花从树上纷纷扬扬地洒落,一地凄凉。
「多谢小友成全。」他抱拳浅鞠一躬,垂眸时眼底泪光点点,「如果人做了错事,该如何赎罪呢?」
我淡淡答:「一报还一报,血债血偿。」
布衣男人好似又老了许多,还算直挺的背部瞬间佝偻了几分,垂着头,神情落寞地离开。
承谨走到我身边,袖子挽得老高,肩膀还残留几片梨花瓣。
我替他拂过:「花树摇得不错。」
他低头一笑,目光柔和,并不似旁人说的那般沉默寡言。
承谨叹了口气,忧心忡忡的:「姐姐,你要不还是离开王府吧?西辞王终究是皇帝的人。」
确实,西辞王表面上对我毫无遮掩,可我也没听到多少有用的。
「没事,我心里有数。」我帮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袖,「这些天可有人怀疑你?」
承谨微微蹙着眉头:「我自认没在现场留下痕迹,但确实多了一拨人跟踪我。不过武艺平平,不像是皇宫的暗卫。」
我略一沉吟,心里有些模糊的猜想。
承谨白天读书混官场,晚上隔三岔五就爱做些杀人除害的勾当,是个勤快的孩子。
每死一恶人,便放一盏灯,他说这既是给我报平安,亦是放给二叔看。
军营里的人手都笨,弄不了太精致的针线活,二叔是个特例,有时候手闲了,就把破得不行的衣服拆拆补补,给我拼出一个针织小狐狸。
或者战况惨烈,他便把战士鲜血染的布剪了,缝出一朵红艳的花,让我们去陪将士聊天的时候,顺便把花供在他们的衣冠冢前。
用二叔的话来说,故人可以给亡者招魂,让他们不要忘掉回乡的路。
承谨盯着布衣男人远去的身影,眼神冰冷:「这样有用吗?他若有心,当初就不会出言污蔑,陷害将军府!」
我看着右丞相走得迟缓的背影,心中亦是毫无波澜:「有用的。」
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,当坏人,就不要有良心,不然太受罪了。
若不是心里有愧,何必在我和承谨逃亡成功的时候,伪造两具尸体上报皇上?
可阳关万里道,不见故人归。
即便他早生华发,这些年对我爹旧部多有照顾,如今更是掩下我将军遗女的身份隐而不发……
也逃不掉他曾是个背叛者的事实。
5.
城隍庙里死去的流民越来越多。
抱路人大腿求药披头散发的母亲,面色蜡黄的爷爷试图让怀里早已死去的孙子吃下灰扑扑的馍,身形单薄的汉子徒手给老母亲挖坑……
我停步许久,闭了闭眼,终于还是选择换一条路。
这几年各地起义不断爆发,皇帝连连提拔了好几任新藩王来制衡各地权力,但传言有先皇流落在民间的血脉,正在暗中整合这些起义军。
承谨在暗中接触他们,试图获得信任。
西辞王是皇上的恶犬,我若大施善心,必定引起怀疑,说不定会重新调查我的假身世。
承谨现在已经被盯上了,不知为何,我有点怀疑是西辞王的人……
「嗖——」
我正思虑,听着有利器的破空声传来,耳尖一动,迅速扭身偏头,一根箭矢牢牢插在墙壁里。
——有袭击!
刀剑劈里啪啦往我身上招呼,我艰难地躲避着:「各位壮士,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,何故如此呢?」
蒙面人道:「你和探花郎是什么关系,为何经常私下见面?」
我心底一惊:「偷 情关系,怎么了?你们与他也是姘头吗,哇好刺激……」
蒙面人面面相觑,几秒后攻势更猛。
剑要从我肩膀穿过的时候,一声脆响,偏离了方位。
「我竟不知,王妃真与探花郎有染。」
西辞王的声音一贯带笑,面色却漆黑,目光不善地盯着我。
我赶紧拽着他:「家丑不可外扬,你快把他们杀了,我们关门再聊。」
西辞王嗤笑一声,与他们交战,混乱之中,有蒙面人吹了一声明哨,他们同时跃上屋檐离开。
我松一口气,西辞王突然瞳孔微睁,把我揽进他的怀里。
我下巴磕在他肩下:「唔……」
西辞王身体一颤,凭空吐出一口鲜血,面色苍白,冷汗淋漓,蒙面人突袭的匕首扎在他胸膛,暗色的血迹晕染一大片。
我拖着半昏迷的他去找府里的大夫。
大夫说匕首上有毒,是阳关特有的蛇见仙,无解药今晚必死,可药方已经失传许久了。
西辞王眉头紧蹙,半靠在床头,面色痛苦。
我盯着西辞王发白的唇色,不与他对视:「谢谢你,我会用守寡来报答你的恩情,放心去吧。」
我爹大半辈子都在阳关,对大漠上的奇珍异事了如指掌,我闲来无事,也背过许多稀罕方子,自是知道此毒解法。
但是……我可能会暴露身份,会连累承谨,我不敢赌。
西辞王痛得满头冷汗,却只是对我笑骂:「滚吧,没良心的。」
回院的路上我遇到了青衣谋士,他温和地拦下我,问我对西辞王的看法。
我闷声:「是个傻子。」
谋士:「……西辞王只是赤子之心,王妃万不可在外人这般说,恐招来祸事。」
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贵气。
我有些不敢造次,只无声地翻了个白眼:「哦。」
谋士摇扇:「王妃大约是不记得在下了。」
我老实摇头:「记得的。」
被人牙子抓到后,我被卖到了西辞城里的季家,当了季沉的童养媳。
那时候有个商队,十天半个月就来一趟,领头的是一个带帷帽的男人。
我身量不高,有风吹过时,我恰好看见他耳后有颗小红痣。
我感叹:「你的涉业范围还真广。」
谋士作谦虚状:「不值一提不值一提,比不得王妃当年把殿下卖给人牙子,可叫他伤心了好几日。」
我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。
那年我九岁,季沉六岁,成天寸步不离粘着我,一张嘴成天到晚叭叭叭。
「娘子姐姐我最喜欢你了!」
「娘子姐姐走慢一点,我跟不上啦……」
我被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吵得不胜其烦,揪着他耳朵纠正:「叫娘子,或者姐姐!」
某日,我陪他买糖人的时候看见那伙人牙子,正鬼鬼祟祟偷看落单的孩童,一时间计上心来。
——季家买人他们卖人的,都不是什么好货,我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!
我哄骗季沉随我去买糖葫芦,中途拐了个道,换了条路。
季沉还傻兮兮问我:「娘子姐姐,不是要去买糖葫芦吗?」
我安抚他:「等我们玩累了再买,那个时候糖葫芦才甜。」
然后果断敲上他的后脖颈,撕烂他的昂贵衣衫,再往脸上疯狂涂泥巴和烟灰,把季沉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,变成脏兮兮的小泥猴。
我抱着昏迷的季沉,顺着之前的印象找到人牙子的地方,哭诉家里实在困难,只能把病弱的弟弟卖了。
人牙子目光闪了闪,接过季沉,居然还要来拉我。
我岂能让他们再卖一次?拔腿就跑,顺便扔给路边乞丐几个银锞子,让他去季家报信,说他家大少爷被拐了。
然后愉悦地蹲在墙角,看他们一拨人着急忙慌地冲出来,哇哇乱叫地要报官。
我从季家外面的狗洞钻进去,趁着里面人少,卷了些金银珠宝塞在身上,打算逃之夭夭。
跑了一半,总想起季沉傻兮兮叫我娘子姐姐的模样,终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,往反方向追回去。
好在人牙子正在收拾东西,还没来得及转移据点,我一路尾随着,时不时给季家扔些季沉衣物配饰当线索。
可没想到人牙子狗急跳墙,想直接杀了季沉,趁着他们内乱商量的时候,我吹了口迷烟,又把季沉送我的小信号弹放了。
季沉脑子在某些奇怪的地方特别好使,他做小信号弹的时候细声细气地说:「如果娘子姐姐有危险,放这个我就会来救你哦。」
——季沉啊季沉,如果你骗我,如果这个信号弹没用,你就真没救了。
临时制的迷烟效果不持久,我焦急地蹲在草垛里,等看到冒头的季家人,才重新离开。
「算他福大命大。」我把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娘子姐姐晃出去,不满地撇撇嘴,「季家圈禁我,我却并未伤他分毫,时隔多年却来断我进宫富贵的路,真可恨。」
谋士沉默几秒:「并非如此……可能殿下曾经怨恨过你将他陷于险境,如今应该只余庆幸。」
我不解追问,谋士却不再多言。
我无言回院,捏着写好的药方子在院子里坐到了深夜。
最终还是趁着天黑,去西辞王门外放下药方,蹲着慢慢挪走。
就当是为曾经把他卖给人牙子赎罪吧……
「吱呀——」
西辞王推开门,垂眸静静看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