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加入书架
宫女年满二十五,便可离开宫里,自己去外头讨生活。
可是二十五岁这年,我的小姐没了。
……
慧成二十一年夏,来得异常缓慢。
直到五月将过,还是一片春寒料峭。
每年的这个时节,是那些皇商前来朝贡的日子。
昨儿半夜雨一停,今日早晨便放晴了。
我推开园子大门,一溜儿小宫女正在洒扫巷道。
见我出来,都停下手中活计,唤声「姑姑。」
有机灵些的,上前来问我,承昭殿内可需要打扫,显然是好奇得紧。
我后退一步将她们让进来。
都是些天真年纪的姑娘,见我笑得平易,便大着胆子向我打听,这园子里原先住着谁。
我便告诉她:「是我家小姐。」
小宫女不明就里,顺着我的话又问:「姑姑家小姐怎的不见人呐?」
话说完,场面一时静了下来。
饶是她年少懵懂,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,忙笑着把话题岔开,其他人也帮着打圆场,聊起今日要入宫的那家皇商。
我进屋泡了壶雾里青,请她们坐下来尝尝,算是答谢。
因我年纪大了,怕与她们坐在一处觉着拘谨,便捧了茶杯倚在廊下,听她们闲聊。
「听说今日要入宫的是淮安俞家,是做香料买卖的,名头却不如澹州贺家,不知凭何本事,竟也当上了皇商。」
另一个小宫女道:
「我老家也是淮安,俞家在我出生前就没落了,俞老爷没有儿子,大女儿听说是极美的,可惜得急症死了,剩下的儿女都资质平庸,家业全靠俞老太爷撑着。」
「这么说来,倒也是个奇事儿。」
小宫女放下茶杯,转过头来,想让我也理论几句。
可惜我此刻实在没什么八卦心思。
只一句「都是些陈年旧事,我也记不大清。」便打发了她们。
待她们行得远了,还能听见一两句隐约的议论。
「先时我便记起,管事姑姑说过,这承昭殿的主子,就是那俞家大小姐,传闻陛下对她很是宠爱,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册封。」
「你怎么不早说啊……害我丢脸。」
小姑娘们笑笑闹闹地走远了。
风吹过巍巍高墙,将她们的话语隐没。
我扯起嘴角笑了笑。
帝王的宠爱算什么?总有人看不分明。
……
进宫的既是俞家,少不得要顺路过来拜访。
小姐都故去二十余年了,我也不知他们做出这番情状,又有何意义?
徒增笑料罢了。
果然将近午时时,陆公公过来传话,说是俞老爷带着他家小女儿,往承昭殿来了。
我讶于他的精明。
原本以他这样的身份,是不必对我这种小人物上心的,会这样做,大抵也是陛下的意思。
许是忙里抽空来的,待我道过谢后,也不坐下来歇歇,便回朝阳殿去了。
我招来几个侍卫,让他们把住园子,自己则搬了张条凳坐在前园的空地上。
俞老爷几年不见,脸色仍是油光水滑,这回还带上个他家的小女儿,打得什么主意谁人不知。
往年里我见他来,都要抢白几句,如今越发惰怠了。
「蕙薏,我们来看看玘儿。」
我望着他们,并不搭腔,只示意侍卫将他们「请」出去。
「她毕竟是我俞家的女儿,你拦着我做甚?」
当着这许多侍卫的面,俞老爷脸上有些挂不住,神色里对我的不屑都流露出来。
见她爹爹这般,一边的俞家幺女也跟着道:
「你一个婢子,狂什么?」
我忍不住呵呵一笑。
新帝登基那年,这小丫头还未生下来,现今已能叉着腰问我狂什么了。
小姐说世人多长舌妄语,不思前因,果然不假。
我无意与他们纠缠,正待合上大门,圣上口谕便到了,宣我去朝阳殿候驾。
来报信的小黄门恭谨地垂着头,一双手拢在袖中。
我站起来,道声「烦请公公带路。」
便不再理会俞家父女。
到得朝阳殿前,小黄门往里通报一声,领我进了偏殿。
还未挨近,便听得陛下咳得十分厉害,他隔着一层帘子同我说话:
「……蕙薏,她好不好?」
「回陛下,小姐很好。」我跪伏在地。
「我要去寻她了,这么多年,我终于要去寻她。」
我曾以为,陛下会早早随小姐而去。
但我究竟忘记了,他是位帝王。
帝王家的薄情或深情,从未有人看得分明,可是我想,于他而言,小姐是不一样的。
我的思绪渐渐飘远。
元丰二十六年冬。
先帝沉疴不起,传诏将流落民间的四皇子蔺连白接回宫中。
一时间朝堂之上风雨飘摇,大臣们纷纷伸长脖子观望,议论这皇位究竟落于谁手。
大皇子日日陪伴先帝榻前,端茶送水关怀备至,一副孝子模样。
二皇子也不甘落后,各种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进宫去。
独独刚入宫没几日的四皇子请得调令,率领十万大军开拔祁连山征讨戎族。
朝臣们皆以为四皇子是为避祸。
殊不知他回宫当日,年迈的元丰帝强打精神,与他谈了彻夜。
末了先帝慨然道:
「朕无愧于天下,却独独负了你母亲,此生大憾便是不能陪她回关外去,顿了顿又言,老四,那姑娘是个好的,你抓紧着些。」
后来四皇子打马回到承昭殿内,把一卷明黄遗诏与一封赐婚的手谕,交给早就迎出来的小姐:
「阿玘,我的命在你手里了。」
他眼睛里有熬夜留下的红丝,语气却高兴的像个孩子,伸手将小姐高高举起来。
小姐斜他一眼,勒紧了他的脖子,把遗诏还给他,只留下那封手谕:
「我要你的命干甚?我活着,你就要活着,我死了,你也要活着。」
他们在风雪里相视而笑,唇齿相依。
我那时才明白,从来都不做赔本买卖的小姐,并不是把四皇子当作险中求富贵的梯子,而是她真的要舍命陪君子。
原来爱上一个人,要舍生忘死,却甘之如饴。
我抬眼望着帘幕后面的帝王,他一直在咳嗽,面容不甚真切。
陆公公时不时低低唤声「陛下」,不敢多言。
上一次见他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。
那时小姐的棺椁刚刚葬入皇陵,我扶着灵车送她进去,接着回宫禀报。
他也是这样端坐在帘子后面,久久不语,然后问了一句:
「她会不会等我呢?」
这让我想起小姐临走前说过的话,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他:
「陛下,你害她不够吗?」
我知道自己过于放肆了。
他却没有怪罪我。
而是苦笑着叹了一声,说:「你退下吧,以后就在宫里颐养天年,替朕多陪陪她。」
那之后,我便成了这宫里最清闲的人。
年复一年地目送着一批批宫人离开,直到自己也随着园里的月令花树老去。
树是小姐故去的第二年,陛下亲手栽的,今时树荫已可遮蔽半个庭院了。
或许陛下是害怕来这里的。
我每每深夜听见有人在园外徘徊,脚步声细细碎碎,传得很远,却从来没有推开过那扇朱漆大门。
……
戚贵妃听说陛下诏我前去,便急急忙忙地领了宫人在承昭殿前堵了我。
这个女人差点儿要成为皇后的,可惜小姐一死,什么都泡汤了。
「这……蕙姑姑,陛下他……与你说了什么?和俞小姐有关么?」
戚贵妃上前来挽住我臂弯,很是亲厚的模样,指甲却抠着我手心,仿佛我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,她便要我好看。
「我家小姐与陛下的情分,贵妃娘娘不清楚?」
我笑着挣开她。
她神情霎时冷了下来:
「少在这挑拨离间,我父亲已经上书陛下,请陛下立后!」
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。
说起来她并没有比我小上多少,即便保养得宜,眼角也显出几缕细纹。
她是如此,我是如此,陛下也是如此。
唯有小姐,可以永不老去。
「先帝曾赠陛下一封赐婚手谕,您猜,陛下会不会当着群臣的面拿出来?」
她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。
在宫里待得久了,谁都是聪明人,我相信她明白我指的是什么。
若不是她父亲施压,陛下是不会娶她的。
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,朝堂上又开始动荡,可是始终没有人提到立后的事,闷热的夏天也开始了。
陛下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,听说前些日子已经咳血。
今日又派了陆公公来承昭殿寻我,一路上只顾闷头快走,气氛凝重极了。
朝阳殿里一个人也没有,陆公公早就退了出去。
我走到偏殿门前,轻轻敲了几下,压低声音道:
「陛下,可是歇下了?」
许久之后,里面才传来一声:
「你且进来吧。」
事隔经年,我终于再见到了当日跟在小姐身边的俊朗侍从,今日垂垂老矣的陛下。
屋里昏沉的烛火映着他两鬓的白发,昭示着帝王的迟暮。
可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一块朱砂色香料,嘴角微微扬起,竟有了些少年时候的影子。
「我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她。」他说,「总是影影绰绰的一抹。」
我沉默地跪着。
「你说她现在还怨不怨我呢?」
他像在问我,又像在自言自语。
其实他心里明白,皇陵里葬的是小姐的衣冠,她始终不愿意陪他长眠。
我说:「陛下可以去看看小姐,这些年她十分寂寥。」
小姐真正的遗体就葬在后园的花圃里,面朝着朝阳殿。
她生前总说要回故乡去,却还是放不下他,到死都念着他。
「我早该去了。」他咳着嗽道,「书里说近乡情怯,我心里害怕得很。」
过了一会儿,他神色痴狂起来,几乎梦呓地喊道:
「阿玘,你来了?」
他怎么不明白,小姐是不想再见他的,她去的那么决绝。
可他总不愿意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