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加入书架

第一章
发布时间: 2024-02-27 18:04:40

一曲开嗓,八方来赏。

一方为人,三方为鬼,四方为神。

凡人不听,鬼神尚在。

即便台下无人,这戏啊……

也是不能断的。

干爹最拿手的戏码,不是唱给活人听的。

干娘最精细的手艺,也不是化戏妆、做戏服。

而是制作唱戏用的面具脸谱。

剥我们的脸皮去做……

1.

午后和煦的阳光,照得房檐垂下一道阴影。

前院里,干娘正在晾晒面具。

干爹则坐在檐下,看着干娘的眼里带笑。

他会唱种极为厉害的戏。

只唱大戏,不接小戏。

唱过这“大戏”以后,便能受到先人庇荫。

一年到头顺风顺水。

因此,光唱一场也是收费不低。

平日里,生活异常清闲。

算是一年不开张,开张吃一年。

由于不缺钱,全家上下皆是不干粗活,劈柴做饭都有专人负责。

无论干娘还是干姐,全都被养的异常水灵,皮肤就跟豆腐似得。

白皙且娇嫩,光滑且细腻。

即便我身为男儿,可也被养的娇贵,尤其脸蛋极为白净。

旁人见我,皆说这是男身女相。

每次都把我气得够呛。

……

房檐下,闲来无事的我有些犯困。

刚打了个哈欠,准备靠着竹椅小憩一会儿。

闭眼没多久,就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。

我迷糊睁眼,就见干娘匆匆走来。

她的面色惨白,声线有些发颤,对干爹说道。

“面具裂了……”

2.

短短四字。

落入我的耳中,顿时变得宛若惊雷。

惊得我心神一颤,困意骤然消散。

那年,干姐出嫁前夜,曾对我说过一番话。

直到现在,我还记得她凝重的神色。

“小阿奂,你要记住阿姐的话。”

“一定!一定要多多帮忙,勤加打理那些面具脸谱。”

“若是面具开裂的话,就没法再待在家里了……”

“你还记得大哥吧?他被安排入赘富家,这才换来新的面具。”

“这次,阿姐也是一样。”

“再有下次,恐怕就轮到你了……”

那时年幼的我,根本想不明白。

或是入赘,或是出嫁。

为何家境富裕,却得用人去“换”面具脸谱?

难道……

因为我们都是孤儿,而非亲生么?

我问过干爹干娘,只得到叹息作为回应。

自出嫁以后,干姐就再没回来过。

对于沉重的事情,人们总会下意识避忌。

而时间也确实会淡化许多情绪。

直到这时,一切才被重新唤醒。

我愣愣地看着干娘。

在她白皙的手上,正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脸谱。

谱面由黑、白、金、红,四色勾勒而成,异常精致。

不过,边缘确实裂开一道口子。

一旁,干爹接过面具脸谱。

他皱着眉,端详许久,似在思索是否有修补的可能。

最终,他叹了口气,起身朝屋内走去。

我看向干娘,她的表情有些复杂。

隐约感到些许不祥,可我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

片刻后,脚步声从屋内传出。

干爹怀抱一个木箱,将其放在我的跟前。

“打开看看,这是你干娘亲手做的,不知道合不合适。”

顿了顿后,他又笑着道:“如果不合适的话,那就稍微改改。”

这笑容与寻常别无二致,却令我有些发毛。

不过,我还是乖乖照做,打开了那个木箱。

木箱里,装着一件叠好的婚服。

红底金丝,精致的刺绣显得颇为华贵。

我脑袋发懵,有些说不出话。

“小阿奂刚满周岁就被咱们收养,时间最长,感情最深……”

干娘摸了摸我的脑袋,“要不……还是算了吧?”

干爹的神色一冷,“不行。”

“阿奂十六岁,也该成家了。”

从懂事时开始,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干爹如此严厉。

我不免有些慌乱,“爹,我也得入赘富家?娶谁?”

“这些事,爹都会安排好的。”

干爹的语气还算温和,命令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。

我不禁回想起干哥、干姐。

想当初,他们也是被干爹安排,娶或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么?

这……

我该怎么办?

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,前院传来一道尖锐的声响。

“哟~我瞧瞧,这不是阿奂么?”

我转头看去,那是住在隔壁的黄阿婆。

她正佝偻身躯,臂上挎着个竹篮。

竹篮由碎花布遮掩,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。

黄阿婆眯起一双三角眼,看我乐道:“这是打算娶亲?”

说着,她又看向干爹,“前俩月,隔壁村有个富家。”

“我瞧阿奂这孩子不错,本想给你们说说亲,你非给推脱了。”

“现在这是找到好人家,不打算再多养两年了?”

干爹沉默不语,干娘接过茬道:“阿奂长大了,他大哥在公家那边,替他谈了门还不错的亲事。”

黄阿婆挑了挑稀疏的眉头,“大哥?那地方可不近。”

“这回还是打算入了赘?”

“你们舍得啊?”

听着这番对话,我心里有些发怵,无助地看向干爹干娘,可却找不到半点慰藉。

干娘应道:“虽然隔着几座山,但兄弟俩好歹有个照应。”

“在那边安家以后,也没啥舍不舍得了。”

寥寥几句,就替我定下终身大事。

我的心情有些沉闷,手上鲜红的婚服不再喜庆,反而让人觉得灰扑扑的,有些晦气……

黄阿婆不再劝说。

走近后,她掀开碎花布,露出竹篮里装的东西。

数捆新鲜的白菜。

嫩绿的模样,显然是刚从圃里摘下来的。

黄阿婆委托干娘做两块手帕,留下那篮白菜后就走了。

干娘一手提着竹篮,一手挑了下白菜,“小阿奂,娘今晚亲自下厨,做炖白菜炖肉给你吃。”

干娘的厨艺极好,总能把色、香、味、形把握的恰到好处。

只是干爹总不舍得让她做,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。

听见她要下厨,我杂乱的心绪稍定。

刚想出声应好,替干娘接过竹篮,就听她发出一声低呼,白皙的手掌猛地一缩。

紧接着,我就看见她的指尖竟被竹篮划破一道口子。

伤口不大。

起初,仅是一道细小的血线。

但很快,渗出的猩红就凝成血珠,顺着纤细的手指滑下,怎么都止不住……

3.

我顿感焦急,内心愧疚。

随后就听见干爹的低斥,“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

他一把抓起干娘的手,将手指含在口中。

“嗯唔……”

干娘手掌一颤,发出一声呜咽。

干爹是个好男人,把干娘看得比命重要。

他一把抱起干娘,然后就回到屋中。

我则独留檐下,捧着那件婚服,依旧有些发懵。

当初,干哥干姐也是这般感触么?

这般想着,我有些失神地坐回竹椅之上。

午后的日头似乎不再明媚,反而令人觉得有些沉闷。

我把婚服摊平放在腿上,伸手细细拂过绸面。

金丝绣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案,这是干娘一针一线刺出来的。

记忆里,干哥干姐的婚服嫁衣,也全都是她一手做的。

我的心中五味杂陈,忽然留意到婚服的下摆处,有块布面的色泽稍暗。

约莫铜板大小,看着像是水渍。

一阵端详,我隐约觉得有些眼熟,已然久远的记忆逐渐浮现。

我又抓起袖口。

同样有块污渍。

我伸指捏了捏,手感偏硬。

霎时间,我的心口一紧。

一股凉意自脊背上窜,后颈莫名有些发凉。

如果没记错的话,这是我七岁时留下的。

那年,干哥将要入赘富家。

我哭的厉害,他哄了半天。

直到哭的累了,我才在干哥怀里睡着。

下摆处的那摊水渍,便是当初酣睡留下的口水。

第二天,干哥准备出门。

他不忍我再哭,就特意买了串糖葫芦。

我一手拿着糖葫芦,一头扎进他的怀里。

一个不小心,便把糖浆蹭到了袖口。

我还记得,干哥那时说的话。

“男子汉,大丈夫,流血不流泪。”

“小阿奂,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。”

“等你来找大哥,哥给你买烧鸡吃,好不好?”

至今九年过去,这个约定还未实现。

往事浮现,令我的眼眶有些发烫,喉中被堵住似得难受。

这件婚服竟是干哥的?

他什么时候回来过?

为什么不告诉我?

不对……

干哥到底去哪了?

还有……干姐呢?

成婚以后,他们怎么就都消失了?

4.

日头偏西,炊烟生起。

今天和往常一样,晚饭是郑婆婆做的。

作为佣人,她自然不与我们同桌吃饭。

饭桌上,只有我和干爹二人。

他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,端着一碗白粥回屋,准备去喂给干娘吃。

离开前,干爹还对我嘱咐道:“记得试试婚服。”

入夜,我拎着装婚服的木箱回到屋中。

觉得心中膈应,放下后就不再搭理。

我刚在床上躺下,就听见爹娘屋里传来些许动静。

干爹在笑,干娘则娇滴滴地应和。

渐渐的,低语转为轻吟,让人听着面红耳赤。

不过,我早就习以为常。

干爹干娘非常恩爱。

平日便是如此。

我翻了个身,准备休息,忽然听见几声异样的动静。

“小阿奂~”

“小阿奂……”

我侧耳倾听,旋即分辨出这竟是干哥干姐的声音!

来不及欣喜,我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。

夜色深沉,他们怎么可能这时候回来?

可我越是聆听,唤声就越是清晰。

犹豫片刻,我还是壮起胆子。

嘎吱——

我轻轻推开房门,朝着屋外探去。

月光洒落前院,显得异常清冷。

略一分辨,我便寻得声源的位置。

晚风还算轻柔,却令我的身子有些发冷。

我鼓足勇气,踏步走了过去。

带着不安,我在厢房门前站定。

这是用来存放各种道具的屋子。

我看向门锁,不禁有些意外。

“今天怎么没有上锁?干爹忘了么?”

正当我暗自嘀咕的时候,唤声又从屋内传出。

“小阿奂,来……”

“快过来……”

我一咬牙,推门而入。

由于平日上锁,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屋内的景象。

墙上挂着几件戏服,墙角摆着刀枪棍棒、铜鼓锣鼓。

一切都无比寻常,就像干爹说的那样。

只是担心我胡乱摆弄,会把自己弄伤,所以他才总是锁上。

“这边……小阿奂……这……”

唤声再次传来,我转头看了过去。

那是一面木柜。

木柜的每一格里,都摆着一张面具脸谱。

即便内心惊疑不定,可我还是走了过去。

站在柜前一阵端详,并没发现什么奇异之处。

这时,一阵凉风钻入屋内,吹得一张面具轻微摇晃。

乍一看,就像是摇了摇头。

我顿感悚然,可是看着那张面具,又莫名觉得亲切。

这是一张象征忠勇与正义的红脸,画的是姜维这个人物。

恰是干哥入赘富家那年,原本的姜维面具老化开裂。

待他成婚不久,便有了这张新的姜维面具。

在姜维面具的边上,则是一张李艳妃的脸谱。

对比其他面具,这两张的成色要显得更新一些。

尤岂是李艳妃,质地又细又嫩,面纹非常精致。

从调色到绘制,全由干娘一手制成。

因此,她非常爱惜,寻常护理都亲自去做,不允许他人触碰。

好奇使然,我拿起两张面具脸谱,凑到窗边的月光下打量。

突然间,手上的面具“活”过来了。

它们张开嘴,齐声道:“小阿奂快跑,逃的越远越好!”

“干娘……”

“她要剥你的皮!!!”

5.

我吓得一个哆嗦,面具掉落在地。

强烈的恐惧感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
下意识想逃,却发现发僵的身躯根本不听使唤。

我的脑袋一片空白,僵硬地站在原地,瞪着一双充斥惊骇的眼睛,看着地上那两张面具脸谱。

面具怎么会说话?

为什么是干哥干姐的声音?

逃……

干娘要剥我的皮?!

我感到愈发惊恐,颤抖着声线问道:“哥,姐,是你们吗?”

“为什么要剥我的皮?”

“你们也被干娘剥了皮吗?”

没有回应。

屋内一片死寂。

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。

莫名间,我感到后背一凉,颈上寒毛全都竖了起来。

刚转过头,我便看见更加惊悚的一幕。

干娘正站在门边,身上披着件单薄的纱衣。

晚风掠过,撩拨着她的衣角。

由药布包扎的手指,仍在往外渗血。

滴答——滴答——

血滴落向地面,溅起轻微的血花,又沾在她的裙摆。

月光落在她的脸上,照得像死人一样白!

干娘蹙起眉,嘴角却带笑,“小阿奂,你在干什么?”

“这个房间,你不该来……”

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
汹涌的恐惧掀起浪潮,朝我拍了过来。

我的眼前一黑,便被吓昏在地。

闷……

好闷……

不知昏睡多久,直到被窒息感憋醒。

当清楚自身处境,浑噩骤然退散,化作我额头的冷汗。

我正坐在水缸里。

可缸内装的并不是水,而是沙土。

此时,沙土已经没过我的胸膛,只露出脑袋和肩膀。

我尝试挣扎,却骇然发现动弹不得。

干爹坐在前方的竹椅上,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
干娘俯下身,摸了摸我的脑袋。

“小阿奂,杨二郎的面具裂了。”

“你这孩子,耳聪目明,从小就能看到些寻常见不到的东西,用来做杨二郎,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
“来,娘这就剥了你的皮……”

6.

“不要!不要!!!”

我大张着嘴,一边喘息,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娘!别剥我的皮!”

“我去入赘,娶谁都行!”

“只要入赘富家,我就能换面具回来了。”

喊声渐弱,化作哀求,“娘,我求求你,求你了……”

干娘眼底淌过一抹忧伤,揉着我的脑袋道:“傻孩子,那都是娘骗你的。”

“如果这面具能买的话,娘也不忍心剥你的皮啊。”

这番话令我无比惊悚。

如果成婚换皮是假,那么干哥干姐不就……

先前奇异的见闻浮现脑海。

怪不得,他们让我快逃。

干娘幽幽地说道:“没有人皮面具,咱家的鬼神戏就没法唱了啊。”

惊恐和无助渗入骨里,我再也忍不住泪水,“娘,我们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了吗?”

“爹唱了二十几年,攒下的钱都够花上几辈子了。”

“别剥我的皮,我一定好好孝顺您俩。”

干娘似是有些不忍,蹙起了眉,满脸哀伤。

她转过头,看向干爹,却说出了令我更加心寒的话,“加点水吧。”

干爹没有说话,拎起木桶走了过来。

哗啦啦——

冰冷的凉水渗入沙土,使其变得凝固。

我身躯阵阵发寒,胸口发堵,呼吸愈发困难。

干娘依旧摸着我的脑袋,以温和的语气哄道:“小阿奂,要做面具脸谱,还有不少讲究。”

“首先,得经过你的同意才行。”

“否则怨气太重,皮相就不好看了。”

“你就跟干哥干姐似得,松个口吧。”

“否则弄得血淋漓的,那可就生不如死了。”

我张着嘴,吃力喘息,微微摇了摇头。

干爹还在加水,沙土愈发凝固。

窒息感令我头昏脑涨,视线开始模糊。

……

渐渐的,面红耳赤的我再也撑不住,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
从缸里出去。

“娘……”

“我……答应了。”

此话一出,干娘的脸上顿时浮现笑意。

这笑容和往常一样和煦,可头晕目眩的我已经看不清了。

干爹拿起铲子,一下又一下地刨开沙土。

我听见干娘笑着道:“小阿奂真乖~”

“娘剥皮的手艺非常厉害,一定不会弄疼你的。”

“不怕,乖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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