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存亡(三)加入书架
但凡是季明瑞不在的时间,陈当好都拥有比平时多了几倍的自由。她的大学生活实在贫乏,所有同龄女孩子经历过的东西她统统缺席。照例上完了课往外走,有同学在她背后兴致盎然的讨论:“草地音乐节你去吗?”
“去啊,今年把之前的学长都请回来了,好像是五周年吧。”
陈当好回身看过去,刚巧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宣传单。她的眼神从宣传单上淡漠的扫过,拎了自己的包往外面走。
梁津舸很少坐在教室里等她,在他看来,坐在学生中间于他来说无异于一种煎熬。他的青春跟这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还不一样,最放肆那几年,逃课去的地方更是纸醉金迷。现在想想大概也应了那句“物极必反”,他是从大学教室里被带走的,教授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,四周安静的吓人,手铐戴在他手上,大夏天的依旧觉得冰冷刺骨。
这层原因他自然不会跟陈当好讲,看着她随人潮从门口走出来,他抬手示意自己在这,手里还抓着刚刚接到的宣传单。
“你怎么也拿着这个?”陈当好把那张花花绿绿的东西接过来,翻来覆去的看了看:“我刚刚还听到他们在讨论。”
“路过的人发的,我就接着了。”梁津舸挠挠头,伸手去拿:“我去扔了。”
“唔……我再看看。”陈当好躲开他的动作,她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示出明显的兴趣,除了烟,她还没从他手里拿走过别的什么。梁津舸心思一动,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:“你想去?”
她的目光从上面移开:“今晚季明瑞半夜的飞机,难保不会去别墅。”
明白她的意思,梁津舸点头,把那张传单叠好:“那回去吧。”
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照旧一路无话,红灯的时候停在路口,陈当好看见外面一家卖礼品的商店,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。季明瑞送过她很多昂贵首饰和礼服,却没有一次照顾她十八九的少女心,买过这些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。她的目光在上面短暂停留,很快离开,又恢复眼里一向的清冷慵懒。梁津舸偏了偏头,在绿灯亮起的时候启动车子。
原来那是喜欢的眼神,向往的眼神。他在心里这么想着。陈当好看传单的时候,就跟刚刚看礼品店的目光一模一样。她肯定是想去音乐节的,可是季明瑞要回来了。季明瑞知道她晚上不在家,那后果简直难以想象。而他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,陈当好怎么可能让一切有一点纰漏。
或许还是不甘心不死心。晚上七点半,陈当好听到敲门声。
梁津舸站在她房门口,还是往常的样子,把一句话说的尽量简洁:“走,去看音乐节。”
“我不感兴趣,也没有门票。”
“传单就是门票。”
“我说了我不感兴趣。”
“季先生凌晨一点的飞机到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来得及。”
陈当好哑然失笑:“你对那个音乐节特别有兴趣是不是?我们现在已经熟到可以一起去看音乐节了?”
这话或许有点伤人,梁津舸却是面色不变:“嗯。”
一个小时后,他们在陵山大学的田径场外停下车。
音乐声轰鸣,伴随着人群的呐喊,早就没人在意检查门票。这个时间大多数学生都已经下课,陈当好跟在梁津舸身后,好几次差点被人潮冲散,他总是不放心的回头,几次之后,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的样子,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腕。
他别扭的拉着她挤进人群,想寻一个好位置去看演出。有乐队似的人站在台上唱他们没听过的歌,陈当好嘴角微勾,将自己的笑隐藏起来。
“把所有的春天,都揉进了一个清晨。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变成秘密,关上了门。莫名的情愫啊请问,谁来将它带走呢,只好把岁月化成歌,留在山河……”
人群拥挤,她脚下站立不稳,撞在他坚硬的背上。梁津舸回头,他们在人群里对视一眼,她抿着唇,还是没忍住,朝着他笑。
她笑,他就觉得这荒唐的行为值得。
最终在舞台的最左边站下,大概是因为这里位置偏远,倒没有几个人。梁津舸仍旧拉着她,似乎不打算放手,她低头看看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,慢慢的,扭了扭手腕。
他惊醒似的把手放开。
肩并着肩,不再说话。
陈当好就站在他身边,比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都要近。她这么挨着他,让他觉得心也跟着停泊下来。他想偏头去看看她的表情,看看她听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,可是脖子梗着,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的动作。
歌声在继续,梁津舸感觉到手机震动,是吴羡的电话。他看了陈当好一眼,有点不放心,转而又想这是在学校里,总不会出什么差错。退远了几步,他站在相对安静的地方,眼神还是锁在她身上,把电话接起来。
“季明瑞今晚回去可能去你那边,你知道吧?”
“不确定,但是可能性很大。”梁津舸说完看了看表,还不到九点,十一点之前回去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。
“没什么事,我就是提醒你一声。你在哪?那边为什么这么吵?”
“……在外面,很快就回去了。”
吴羡对他的私人行程并不关心,挂电话之前随口又问:“最近没什么新情况吧?陈当好那边有什么变动你随时告诉我。”
梁津舸“嗯”一声,想起那天在阳台上与当好打成的交易,语气不变:“没什么情况。”
一般电话说到这里就可以结束,他放下手机,眼神从陈当好身上离开,去看手机键盘。几乎是按下挂断的瞬间,他听到人群近在咫尺的惊呼,再抬头,舞台边的灯架已经朝着陈当好狠狠砸下去。
千钧一发,他跑过去也救不了她。
第二次,梁津舸抱起满身血污的她。
距离陵山大学最近的就是陵山大学附属医院,梁津舸的脑子想不了太多,将陈当好放进车里,油门踩到了底。原本五分钟的路程被他最大限度的缩短,将陈当好送进急救室后,他才打电话给管家。
这么大的事,又恰好在季明瑞就快回来的晚上,无论如何都是瞒不过的。管家会通知的必然是季明瑞,这个时间他应该还没上飞机。梁津舸脑子转的飞快,将最坏后果在心里做了预估,他得感谢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好好地面对这个问题,而不是惊慌失措。
管家来的时候带来了新消息,接到电话的季明瑞将飞机改签,十一点左右就能到。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,梁津舸低下头,看向自己牵过她的那只手。
忽而有些懊恼,为什么就在那时候接那个电话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逝,手术室里始终没有人出来。走廊尽头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,不用等对方走近也知道是季明瑞来了,梁津舸从座位上起身,迎着季明瑞走过去:“季先生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,甚至这句称呼的最后一个字还没从他口中完全落下,季明瑞已经快速而狠厉的朝他扇了一巴掌。
这巴掌下手极狠,从梁津舸的左耳上方掼下来,几乎使了全部的力。他没有防备,被那力道冲的后退了半步,眼前一片花白,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。瞬间的失聪里他听见季明瑞压低了声音在他面前说了什么,可耳朵里充斥着烦乱的噪音,他一句也听不见。
属于少年的气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稳住了身形,梁津舸抬眼看他,季明瑞却根本不把他的戾气放在眼里,拎起他的领子急切而快速的重复自己刚刚的话。
这一次梁津舸听清了,不是咒骂不是埋怨,他那样紧张那样焦急的靠近自己,说的是: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给我马上转院!”
梁津舸不懂,头脑还没有恢复清醒,任凭季明瑞拎着他的领子,将他狠狠甩向一边。梁津舸靠着墙站稳,皱眉甩了甩脑袋,好在耳边的杂音减小,应该是没什么大事。见到季明瑞面色不善,已经愤怒到了极点,他压低了声音道歉:“对不起季先生。”
“我说给我马上转院!”
“季先生,这个医院的医疗水平挺好的,陈小姐还在里面急救,有什么事等出来再说……”管家显然被这个阵仗吓到,唯唯诺诺的想要说点什么,说着说着声音却小下去。而梁津舸心里却忽然明白,明白季明瑞眼里的愤怒是因为什么,显然,不是因为对陈当好的担忧。
不是不担忧,只是有比她的命更让他紧张的东西。
暂且不说陵山大学附属医院在全市数一数二的地位,但从当时的情况讲,梁津舸还是会送她去最近的地方就医。他会紧张,无非就是因为这医院的院长是吴羡,是他的结发妻子,哪怕自己有一点把柄落在她手里,都足够他惊惶不安。
梁津舸识趣的不再说话,靠着墙在自己被打的脸上摸了摸,余光里他可以看见季明瑞望向他,似乎想要问什么,而就在同时,急救室的门打开,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。
“谁是家属?”
梁津舸和管家一起本能地望向季明瑞,后者眼神晃了晃,没有说话。
“我问谁是陈当好的家属?”医生语气透出不耐。
季明瑞还是没有应答,浑浊的眼睛里,瞳孔缓慢的转动着避开医生的视线。
“我是。”
梁津舸靠着墙,左边脸颊挂了彩,却定定的看向医生,带着跟季明瑞完全不同的,只属于少年的坚定。
“医生,我是陈当好的家属。”
梁津舸很小的时候,曾经参加过一场葬礼。葬礼的序幕在医院,医生穿着白大褂从手术室里走出来,扬声问,谁是家属?
他有多小呢,大概就是连“家属”这个词都不懂的年纪。手术室外面站着很多人,叔叔伯伯,婶婶阿姨。他站的很直很直,还是看不到大人脸上的表情,人群里没人说话,在医生问第二句的时候,他感觉到有人在他背上搡了一把,于是他被动的挤出了人群,站在医生面前。
他不记得医生有没有对在场的大人斥责,不记得后来具体都发生了什么。他只记得医生说,通知家属准备后事。
那一年他知道了,家属这个词的意思,大概就是去认领最亲近的人的尸体的。
很多年前,他站在手术室外,等到的是因为自杀再也没能醒来的母亲;很多年后,就像时光倒流,他靠着墙,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,在近乎窒息的寂静里,他淡淡开口:“我是。”
或许这一声“我是”,他已经亏欠了好多年。深吸口气,定定的望向医生,梁津舸目光平静,隐隐透着忐忑:“医生,我是陈当好的家属。”